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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都打不起精神,儿子兆鹏婚后勉强在家住了三四天就进城去了,整整一年都没有回白鹿原上来,暑假和寒假也没有回来。
鹿子霖不给他送钱送物,也阻挡女人给儿子捎东西,企图迫使兆鹏在没吃没穿的绝望中回到家里来。
然而,当又一个新年佳节到来之际,兆鹏仍然躲在城里。
鹿子霖的闷气无以诉说无处发泄,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严重地影响了他到保障所里办理公务的心思,除非一些非亲自经手亲自出面交办不可的事,其余一切大小事务都一概推给桑书手去办了。
这桩家庭隐患被全家成员自觉地包裹着不向外人泄漏,唯恐冷先生知道了真情。
鹿子霖曾不止一回退一步想,如果兆鹏娶的不是冷先生的头生女而是别个任何人的女子,兆鹏实在不愿意了就休了算了,但对冷先生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
冷先生是穷人和富人的共同的救星,高尚的医德赢得了极高的威望。
结亲为好反成仇,其结果,遭受众人耻笑唾骂的必定是鹿子霖自己。
一年来鹿子霖害着沉重的心病,外表上却显得愈加和气愈加宽容,显着十分谦和十分客气的样子与人说话,有时还自如轻松地和同辈人打诨调笑,却把心里隐伏着的危机掩饰起来了。
他隔三错五地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去,说一些他在各个村子里执行公务时听到的传闻或笑话,逗得亲家那张冷峻的脸绷不住就畅笑起来。
他说给冷先生神禾村一个脏婆娘的真实故事:“狗娃妈,娃屙下,找不着褯子拿勺刮。
刮不净,手巾擦。
褯子撂哪达咧?咋着寻也寻不见。
揭开锅盖舀饭时,一舀就捞起一串子烂褯子。
你说脏不脏?脏!
可那一家全都长得黑瓷圪塔样。
人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冷先生先是听着笑,接着发潮呕吐,吐了又忍不住笑。
鹿子霖也陪着笑,笑毕就欣喜地说:“亲家兄,你猜你的宝贝女婿现时弄啥哩?嘿!
一边上学一边给一家报馆干事,人家挣的钱还用不完。
我前日为所里的事进城顺便去看了一下,给人家钱人家还不要,还给我盘缠哩!
就是忙得受不了。”
这样,关于兆鹏不回乡的种种可能的猜测全都合理地掩饰起来了。
女儿偶尔来到中医堂,冷先生就冷着脸训诫说:“男儿志在四方。
你在屋好好侍奉公婆,早起早眠。”
女儿一脸忧郁,却什么也不说,问候了父亲又接受了父亲的训示就回到鹿家院子。
兆鹏媳妇对兆鹏以及公婆的隐痛毫无察觉。
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她不知道鹿兆鹏和她完婚是阿公三记耳光抽搧的结果,头一耳光是在城里抽的,她那时还没过门自然不知道;第二个耳光是阿公在刘谋儿的牛圈里抽的,兆鹏新婚之夜躲到那里要和长工刘谋儿伙一条被子睡觉,鹿子霖一声不吭就给了一巴掌,那时候她正处于新婚之夜的羞怯和慌乱中,对后来走进洞房的兆鹏的脸色无所猜疑;只有第三巴掌她看见了,阿公在祖宗牌位前抽的,兆鹏再拜了自家祖宗拒绝到祠堂里去接受族长白嘉轩主持的庄严仪式,阿公毫不客气地就抡开了胳膊。
那是因为兆鹏说拜祭祠堂的仪式纯属“封建礼仪”
,并没有丝毫的迹象显示出他与她有什么不和。
婚后一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她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却十分渴望他回到厢房里来。
他和她新婚之夜仅有的一回那种事,并没有留下欢乐,也没有留下痛苦,他刚进入她的身体就发疟疾似的颤抖起来,吓了她一跳,以为他有羊癫风,甚至觉得很好笑。
现在她已从无知到有知,从朦胧到明晰地思想着他的颤抖,渴望自己也一起和他颤抖。
那是一个梦。
梦里她和他一起厮搂着羊癫风似的颤抖,奇妙的颤抖的滋味从梦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难以入眠,直到天不亮起来先给爷爷后给阿公阿婆去倒尿盆。
她平时走进里屋看见阿公阿婆伙一条被子打对儿睡在两头无所反应,端了他们夜里排泄的黄蜡蜡的一盆尿就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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